卡普斯/晏清

钢筋铁无差,勿问左右。
不止是一个故事和一对爱人,
还有我的身体和我的嘴唇。

绑画@温如酒

【二苏春节24h 青山白浪 2:00】谨贺

*《雪泥鸿迹》参本文解禁

*年龄差不符实且有bug,经过不完全对应。实际上苏八娘1035生,苏轼1037,苏辙1039。文中人设比较我流。

*本来该虐的地方实在没舍得,影响行文效果,只能谢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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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辙拎着鞋走到屋里,门一开人还没进去,倒是先咳了两声,灰挺大的。从他哥工作开始,眉山的老房子就再也没住过人,他跟他哥自顾不暇,更不可能差人来照看这边。小苏把他目光往屋子里递,全都是十年前的老陈设,只不过一片蛛网尘灰,腐败不堪。虽然脏,但是又能见得故旧的影子。

    小苏不自禁深吸了一口气,结果立马就被满屋里飘荡的尘埃呛了一叠声,好像把他的过去也呛进肺里搅和劈斩了一番再吐出来似的。听闻这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背后立马野花一样冒出来他哥的一颗脑袋,把人牵到后面去细细看。

    哥,我没事。他说。

    他哥满脸的不赞成,说你肺又不好,慌什么往屋里走?把门窗打开散会儿灰再说。边说他边把小苏的手按在单元门底下的扶手上,就还像他俩七八岁的时候哥哥诓他这上面被他施了法,按住就把弟弟粘住啦,不可以再动弹。

    于是苏辙就被他哥好好地粘住了。他垂下睫毛盯着自己的皮鞋,说不出来十几年后再回到老家是种什么感受。

    肺比较好的苏轼走到屋里去开门开窗,刚踏进去又是惊天动地一串咳,连咳嗽的节奏哥俩都如出一辙,也不知道是谁跟谁学的。

    被粘住的苏辙只好暂时从他哥的法术底下走出来,从包里翻出个口罩给他哥戴上。他哥假装颇有长辈威严地看了他一眼,把给人按了回去。苏辙站在楼底下偷偷地笑。

    老房子刚开始收拾,总得晾两天才好住。过了两天回来打扫卫生,苏轼挥舞着扫把在地面上敲出一曲交响乐。如果可以的话,小苏倒是很乐意为他的打扫交响曲像迪士尼那样奏上一曲,毕竟他哥连扫厨房都有股子精气神在里面。不过,自然,苏辙连跟他哥老人家抢活儿干都吃劲儿,这些雅兴就还是先免了吧。

    眉山这里是老屋子。现下正是傍晚,夕阳顶好的时候。赤橙色的光穿过窗户落到这一屋子老旧的陈设里,把边边角角里的灰尘都透出闪烁的金箔碎屑。是的,夕阳,当傍晚的夕阳纡尊降贵地从窗户里洒下一寸光,落在连绵山川脚下的小县城里,过去的回忆总是会很轻易的一起落到辉光里面去了。

    当年苏轼和苏辙是在眉山同一个卫生院出生的,连接生的医生都是同一个。眉山是小地方,当年也不像现在,人人都做不动产投资,房价不高,刚好够他们爹盘的。

    苏辙出生几个月的时候,裹在卫生院的被子里,小小一个,总是沉沉睡着。苏轼趴在婴儿床的旁边看这个新新的弟弟,程夫人就告诉他,阿轼小时候也是这样小,也是这样躺在婴儿床上的。

    苏轼问母亲,我小时候也躺在这张床上吗?程夫人告诉他是的,苏轼就明白,这物事曾经是他的,现在又给了他弟弟,心里就没由来的高兴。

    家里只有两间卧室。苏八娘已经半大,不能再和父母弟弟同睡,苏轼就躺在程夫人身边。阿轼,翻来覆去地,你在想什么?程夫人温声问他。妈妈,吵到你了吗?苏轼不好意思,但又从不是隐藏心思的人,顿了顿,就说,我想看看弟弟。

    母亲教导他,抚摸他的脑袋,说婴儿都是很脆弱的生物。你需得小心,注意仔细了,否则一个风吹草动,你弟弟很容易就飞走不见了。

    阿辙会飞走吗?当时苏轼尚不知苏家许多早夭婴孩的丧子之痛,只是在一片黑夜中睁着眼睛急切地看,语气恳求一般,我喜欢弟弟,可以不要让阿辙离开我们吗?

    一定不会的。程夫人垂着眼睛看他,你和八娘都好好的,阿辙一定也好好的。

    我会保护好弟弟的!彼时年纪尚轻的苏轼认认真真地说,就像他在饭桌上对火锅宣誓会一辈子吃它一样庄重。那我可以看看他吗?我会很小心的。小孩子的眼神近乎哀求,看得母亲心中一阵柔软。去吧,她说。

    于是做哥哥的走到床边,趴在婴儿床的围栏上看。本来睡得熟了的婴儿,却在哥哥靠过来的时候睁开了双眼。苏轼记得母亲的叮嘱,没敢发出任何声音;他看着苏辙,弟弟也看着他。婴孩这时候既不哭又不闹,只是安静地睁着他圆圆的眼睛。

    原来刚出生的孩子眼睛是这样黑。哥哥想起来自己常玩的玻璃弹珠,但他并不想把它们弹来弹去。比起玻璃,又好像是荔枝核更像些,因为植物的种子比起死物来说总多了许多生气;四川的气候虽然比不上闽南,但也适合荔枝生长,尤其是合江的晚熟荔枝,每到季节总是要吃个够的。

    小孩子趴在婴儿床前,月亮泠泠地洒下一池光辉来;一时间苏轼仿佛觉得它好像是月宫中的某种生物,一不注意就要飞走了。

    不可以走啊。哥哥一时慌乱,同时也谨记着不能弄出任何响动,于是只好用自己的身躯把窗前的月光挡住。

    为什么明月总是遮不尽呢?苏轼有点哀伤地想,但他一定会保护好弟弟的,既然阿辙已经做了苏轼的弟弟,除非他自己愿意,那么就算月宫的仙女姐姐来要人也是不应允的。

    苏轼趴在刚刚出生的弟弟床前,对于婴儿,好像有不尽的问题抓心挠肝,折磨着他。几个月的小婴儿真的和我是同一种生物吗?他这样小,要怎么长成我一样的大孩子呢?他知道我是哥哥吗?他也有感情吗?如果别人不能读懂他的眼神,弄懂他的诉求,他会难过吗?他可以思考吗?

    他的荔枝核一样的眼睛看着我,又在想什么呢?

    婴儿没有办法讲话。就在这一池如水的月光下,苏轼趴在弟弟的床前睡着了。

    隐约间有一双柔软的手将他托起,然后是母亲的声音。母亲说,阿轼,你是个好孩子,也是个聪明的孩子。你这样聪明,又这样好,以后将要怎么办呢?

    苏轼来不及思考,就这样沉沉地被拖进睡梦中了。


    苏轼读到高中时,已经学了足够多关于酒的文学。苏明允常有饮酒的习惯,做儿子的常常想讨一口酒来尝。但是父亲不让他喝,说酒并不是好东西。若是可以,一辈子不懂酒中滋味,才是好的。

    苏轼此时已能明白父亲话中的弦外之音,但他并不信邪。彼时正是少年人自信满满的时候,他天资聪颖,才识过人,十几岁的年纪已经能在严肃文学的杂志上发表评论了。中国这样大,他又这样年轻,未来是这样广阔,他又怎么会有这样婉转悲戚的愁肠呢?

    于是在一盏如水的夜色里,大苏悄悄从床上爬起来,没忘记顺带给一旁熟睡的弟弟掖掖被角。他忍不住偷偷盯着苏辙看了会儿,弟弟的睫毛很长,而且和自己看起来是像的。他到酒柜里偷偷地拿了酒,刚摸回屋,就见苏辙已经坐起来,黑色的眼睛看着他。

    阿辙?你怎么醒了?不舒服吗?大苏几乎是弹到体弱多病的弟弟床前,见对方摇头,神色也平静,才放下心来。小苏说,哥你一走,我就醒了。你要是不在,我感觉的到。

    苏轼摸摸弟弟的头发,心里有些莫名的软和,跟他说你好好睡,你哥我是绝对不会走的。

    他弟没有点头,更没有摇头,反而把话锋转走,问他,哥,你是要喝酒吗?

    做哥哥的本来也没打算瞒着他弟,小时候爬树摸鱼的事情带苏辙狼狈为奸的还少了吗?他并无被抓包的窘迫,倒还说你哥我读遍了古今中外写酒的文字,但是百闻不如一见,总得亲自尝尝。否则文字只跟算术似的,知识一样存在脑子里,还叫什么文学?

    小苏对他哥的见解相当赞同。于是起身给他哥点了盏台灯,杵着下巴看他哥喝酒。他哥酒量很烂,或许从这个时候就有所彰显。苏明允本来也只是喝些淡酒而已,但即使如此,辛辣的酒液滑下喉咙也还是让大苏物理上的够呛。苏辙只好给他接了杯温水递来,苏轼很高兴地看着他,把杯子拿过去。他弟垂着眼睛捻指尖,好像水杯残留的温度有点烫了。

    一口热水就一口淡酒,喝法有点不像样子。初次尝酒的味道总是好不了的,但苏轼很高兴,就是高兴,不知道为什么的高兴。他脸上红扑扑的,其实已经醉了,但苏辙并不拦,只是在一团橘黄劣质的灯光下清泠泠地坐着。

    阿辙啊,只坐着干什么呢?既然身体不好,还是赶紧睡觉吧。

    哥,我得守着,不然你醉倒了,没有人扶你。

    苏轼就笑起来。大苏向来是爱笑的,也向来是疼他弟弟没个边的,但似乎是因为酒的原因,这回他笑得格外烈,看他弟弟的眼神也格外软。

    他和他弟,苏轼和苏辙,他们同出一源,是同胞兄弟,这种血脉的联系并不是虚无缥缈的。从长相到习惯,虽说并不是一模一样,但基因刻下的相似神韵却挥之不去,宛如毒蛇一样盘旋在他们的头顶。

    苏轼很喜欢他和弟弟的这种相似。每当苏辙张嘴喊他哥的时候,这一种相连性常常让他感到悸动,好像他弟在说哥我不会走,因为我们被血脉绑在一起了。

    大苏很高兴,高兴的有点飘了,亦或是酒精此时一并挟持了他的中央前回,他忍不住开始数豆子一样地例举他弟弟的好来,从学识到性情,引经据典,依样夸了个遍。讲到激动之处,还要笑眼盈盈地看着人家,说阿辙是这天底下最好、最聪明、最有本事的人。

    酒竟然能让人变成这样吗?他们哥俩虽然当面直抒胸臆的时候不多,但和旁人一起时互相夸赞却是很常有的事情。大的那个在和一兜子的朋友撸串时总是三句话离不开炫耀他弟,说来说去无非又是他弟说了什么话得了什么奖,耳朵都给人磨起茧;小的那个虽然沉稳内向,但也并非不善言辞,只要被问到有关哥哥的事情,总忍不住讲得多些。

    但是现在这样,就着灯就着酒就着月光,却好像已经难以分辨醉的是谁了。

    苏辙对酒并没有兴趣,须得常年注意的身体已经训练出他对于生活习惯的思维模式。但此时他又突然很想知道这酒是什么样的味道,又有多大的劲头,能不能高得过他对他哥的仰慕呢?

    他犹豫不决,思忖再三,疑神疑鬼,焦虑不安。一时间又有点无措,觉得难道他哥不才是神仙一样的人物吗?他在山水之间游走的时候轻快的样子,倒是真的像一个飘忽不定的影子;而他远远地站在一边看着,只觉得悲伤从喉咙里面涌出来,剩一鼻子怆然的味道。

    哥,我也想喝。他最后说。

    苏轼已经醉得一塌糊涂,但那破败不堪的理智里头多少还算有点对于弟弟身体的顾忌,他说不行啊阿辙,你是不能喝的。可是苏辙不高兴,说你已经醉了,我却这样清醒,这对我无异于残忍;见他哥还不答应,又说只喝一口,只一口,尝尝味道,不会有事的。

    他哥只好答应了,绞尽脑汁想了半晌,才似乎捣鼓出两全其美的法子。待到沾着酒气的温热离开嘴唇时,苏辙已经连魂都吓没了,而始作俑者似乎完全不以为意,还盯着他弟弟,眼神很欢喜,又很困惑,好像喜欢得不行,但又没有什么办法,正伤透了脑筋;这边小苏却忍无可忍,一下子抓住他哥哥的手,回了许些绵密的亲吻。

    可能是这一刻,更可能不是,他哥不再只是他哥了。

    大苏开始唱歌。他从桂棹兮兰桨开始唱,唱着唱着他弟弟也轻声跟着附和。怎么一个恍神的时间就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呢?那时候家里的阳台上摆着亲戚送的一架木头椅,能摇的,在当时还值得两个钱。苏轼常爱抱着他弟弟坐在上面晃啊晃,同他念课本上新学到的诗。有的是诗,有的是词,也有的本来就是小调。苏辙记性同他哥一样好,念上两遍就能背。苏明允下班回来,有时候会给他们买橙汁;而顾忌着阿辙身体,汽水是绝不许喝的。

    兄弟俩咬着有竖条纹的吸管从杯子里面吸水,蓝条纹的是哥哥的,绿条纹的是弟弟的,兄弟俩并排坐在阳台上念诗;彼时四川的夏天还没有如今这么炎热。在晴暖的日光和嘈杂的蝉鸣里,及地的窗玻璃前草木葱茏,兄弟俩相和的声音跟诗意搅合在一起,这样快乐的日子好像永远没有尽头。


    苏八娘死了。

    苏轼怎样也没能想到,姐姐结婚的时候看上去那样幸福,而回家时又这样冰冷。

    一个谦和有礼,温文尔雅的人,为什么在脱掉西装革履后,竟是一个对爱人痛下杀手的暴徒呢?

    程夫人没有哭。她坐在椅子上,只是静静地垂着眼睛。一向文雅的父亲坐在一旁猛抽烟。烟草的气息环绕在逼仄的房间上空,盘桓移转,形成一朵云。门窗闭锁的屋子里好像时空都被冻住,只有烟头一点红在呼吸。最后还是苏轼先张嘴,他说爸,妈,我先和阿辙出去。

    苏辙想说他身体已经不差了,他没事,但沉默了许久的程夫人却像割断人的喉咙一样截住他的话头,生平第一次用最严厉的语气张嘴,说出去,带你弟弟走,去你们能去的最自由的地方。

    他们是逃一样离开的。

    但要去哪里呢?自由一词在语义上挺明朗,但要做一个具体指向却只是一叠迷雾和七零八落的解释。

    此时大苏正念直博,课题进度容不了他游离太久;小苏也刚读到本科的紧要关头,正陀螺一样连着转。苏辙薅他哥博士生宿舍住,两个人还是一所学校一间屋,也正同他们小时候一样,好得像穿一条裤子,压根没有分开的时候。

    他们好像还是兄弟,但显然已经不止是。

    京城干燥的气候也已能养出黏腻的空气,年轻人待在一起一刻也不想分开。朋友问小苏,你哥对你怎么样?苏辙没想到人家会问这个问题,愣了一下,把脑容量倒腾了一圈,绞尽脑汁才从牙齿旁边蹦出来几个字。我哥对我纵容得有点没边。他说。朋友一下子乐不可支,怎么的,你哥是个粗心眼,而你沉稳细致,肚子里还没少弯弯绕绕,我们这一帮子朋友,都以为是你当哥的时候多。

    小苏听着很不乐意,说我哥当然得是我哥。沉默了一会儿,才又接着说,小时候我哥没少带我 ,其实他现在也把我当小孩儿一样溺爱。饭桌前掉了一地的下巴。

    晚上回屋,他哥正围着围裙欢快地炒菜。他从后面凑过去,本来是在帮忙,结果帮着帮着又湿漉漉啃到一起去了,苏辙动情地想,他哥当他是小孩的同时,倒也没少记得他是大人。到夜里,本来两厢无事好好躺着,结果他哥睡觉又沉,还不老实,老爱八爪鱼一样把他捆着。小苏笔挺地躺在床上翻白眼,但他拿他哥没辙。

    但很多时候人生难以容得哪怕片刻的宁静。

    苏辙跟他哥一起乱七八糟地醒来,随即就接到噩耗,程夫人病逝,苏明允不久也跟着爱人走了。窒息像水一样淹过头顶,从地上捡衣服的手都在抖。我们没有家了,阿辙。他哥笑得比哭还难看。只剩我们俩啦。他自己喃喃地说,没敢去看他弟弟的脸。到了老屋,俩兄弟蜷缩着躺在一起,谁也没说话,他们好像两只迷路的小羔羊。

    从眉山奔丧回来,生活全无变化。大苏留校执教,非升即走压力挺大,但他年纪轻轻就已在文坛站稳脚跟,倒也不差青椒这一口饭吃。小苏硕士毕业,在投行工作,虽然还没转正,银行卡上几个数字已经在哗啦啦的响。

    可是这种毫无波澜的片刻苟且终于还是要被打破的。苏辙站在他哥身后,垂着眼睛盯自己的皮鞋。哥,我觉得咱俩这样,是我对不起爸妈。他说。

    大苏心里一下凉透了。弟弟什么意思,做哥哥的还能不清楚吗?

    苏轼随便嗯了一声,苏辙就走了,去哪他哥没问。

    其实大苏心里早有预感。他弟弟那样好,那样聪明,那样有本事,又是月亮上的人,怎么会真的像懵懂无知的小时候所期盼的那样留在他身边?

    原来生活只是一个瓷瓶,是一支水亮又精致的青花罐。只要有了一条裂纹,整个地迟早都是要碎的。他才知道,原来身处世上,哪里都是樊笼。

    他哥虽然没拦他走,但并不是眉毛一横老死不相往来的人。在电子通讯的时代苏轼开始给他写信,内容流畅潇洒不加藻饰,一词一句浑然天成,文笔辞藻近乎达到一生的巅峰。他哥信手拈来就像水墨画里的逸品,把一众工笔都踩到尘埃里去了。

    除了信,随信附着的也往往有他哥满世界乱跑收集的东西。从爱尔兰的康尼马拉大理石到加拿大的枫糖,他哥好像还是那个看见别致的风车灯笼都要给弟弟买回去的七八岁小孩,用一种改不掉的幼稚方式把他捧在手心。

    他哥好像永远是个小孩,但是这小孩永远爱他。

    哥,你真的很不让人省心。苏辙摸了摸手上厚重的信纸,低低叹了口气。有一点朋友是没说错的,他哥是个粗心眼,还是搞文学的,什么话都是张嘴就来,必须得他护着。苏轼说文艺乃是国民精神的先锋,岂能顾左右而言他;他弟把他写满了时政批评的新文欣赏一番,十分赞成,然后没收。苏轼就只能面有菜色,苦瓜似的坐在一边,在他弟的监督下改稿。可以写点暗喻。苏辙忍不住偷偷提示,当哥的马上眉开眼笑。

    现下自己不在他哥身边,文坛里满是机关暗箭,又是人情冷暖,大苏一人木秀于林,一下成了众矢之的。小苏岂能忍,本来多年不做文章,再提笔铿然如刀剑,还是暗露锋芒。文坛来了把淬毒刀,还是苏子瞻毒唯。人们这么说。

    他哥不在他身旁的时候,他开始喝酒。小苏酒量要比他哥好很多,但从来不喝,只看着他哥醉。酒不是好东西,苏辙并不喜欢,可是心绪压抑难宁,喝酒不是醉的缘由。他哥徜徉山水,他又只能像小时候那样眼睁睁地看着。像苏轼这样的神仙,什么都不能折断他眼里的一抹亮色。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为什么明月总是遮不尽呢?苏辙仔细地把英国寄来的家书展开,他哥说: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他哥喝醉了,在想他。

    苏辙很清楚这首词一出,将要在文坛掀起多大的风波。但他并没有见到绝世佳作的骇然,只是把这一叠纸温温地按在自己心口,别过头看着窗外一轮清越的银辉。

    月儿啊月儿,他都不在这里,你又为什么还要圆呢?

    隔了半个地球,他好像也醉了。


    细雪是一幕委婉的开场。眉山是暖的,雪下得少;就是下了,也这样轻。纷扬的水的结晶盖下来,一片宁静和肃穆,是在说新的一年要到了。

    年关将近,大苏扎了一溜通红的纸灯笼,并上他老人家亲笔给每个门都题得满满当当的对联,还有软磨硬泡非要他弟写的横批,一道年关红得惨烈。

    现下他哥正灶台边上忙活,在他从厨房出来前你永远也不知道会端出来一盆什么;小苏还是照旧:他向他哥身边走去。

    古时候酸腐的文人爱说君子远庖厨,但四川人不在乎。把猪肉切片裹上一层蛋液扔到锅子里炸,海带丝作垫菜,葱姜蒜切进去,其余盐和酱油自然也不能落下。闷进砂锅里小火细细炖了,就是道令人垂涎三尺的佳肴;更别说砂糖橘,齁甜,现在年轻人喜欢得很。

    苏轼从来不学那种端庄的家庭,两口子面对面摆刀弄叉;他就爱坐他弟旁边,方便跟他弟滔滔不绝地讲哪道菜用了哪些工序,材料又是从哪里扒拉来的,还有上树摘果的时候如何摔了个大跟头,虽然并没有摔出个好歹来,但是三十老几了果然比不上年轻的时候云云。他弟并没有什么办法,毕竟这是他哥,亲哥。除了惯着,好像也没旁的什么路子可选。

    他哥牵着他,带他满屋子乱看。弟,你看,这是我们俩都用过的婴儿床。弟,你看,这是我们一起用过的台灯。弟,你看,这是我们以前一起看过的书。

    你瞧,背后是咱妈画的身高线。小时候你只是那么小一点,却拔高得这样快,现在都比你哥高啦。妈说咱们是兄弟,谁知道莫名其妙又有了一腿呢?苏轼自言自语地讲,好像打出生开始就比别的兄弟出了岔子,到底是为什么我自己也不明白啊。

    哥,你别说了。小苏倚在墙角,好像他哥平平几句白描就抽走了他全身的力气。他没讲话,只捂着脸,他哥蹲下来,很柔和地拿走他的手,亲吻他眼角的那一点湿意。

    阿辙。好像还在小时候哄弟弟睡觉的那一段时光。大苏轻轻地讲,我现在才明白,这并不是母亲所不愿意看到的。你明白吗?

    隐约间好像又看到小时候程夫人训苏轼,说别太宠着你弟;一会儿转过头来看着另一张娃娃的脸,又十分伤脑筋,说阿辙好像也一样,太宠你哥了。讲完自己也觉得有点儿矛盾,那时爹娘姐姐都在,阳光也好人也慢,一家五口忍不住都吃吃笑了。

    母亲说,让他们去往能去的最自由的地方。

    好像突然之间才能理解,又好像一些谜题的答案静默地躺在化石之中埋藏了万年。此刻雪依稀地在下,窗户洞开着,冷风荡进来,像刮在一片荒芜的苔原上。

    母亲要我们自由地去爱,不要我们被爱幽囚。他说。他想起早逝的长姐,眼神格外哀伤。

    苏辙好像明白了。在他用荔枝核一样的眼睛,初次打量他血缘上最亲的哥哥的时候;在他因为身体原因坐在地上,用热烈的眼神看他哥爬到树上给他摘果子的时候;在他骑着自行车接他哥放学的时候;在他就着灯看他哥醉的时候……在他在打飞的远赴英国,抓住他哥的手说哥我们回家的时候,一切就都已经决定了。

    “我将要爱你,我将要自由。”

    停电了。

    已经是多年的老房,电路老化很严重;再加上除夕夜里用电负荷大,所有疲惫的旅人都回到家来,是盏盏灯火,万家通明的好景象。苏轼只好起身,点了蜡烛再回来。

    回家,是的。这是从中秋到新春,贯穿时光,也贯穿文学历史的中国人的文脉。它轻轻的,摇曳的,像是落在手上的烛光似的。而此刻,时隔多年,迷路的羔羊在一片没有月亮的雪夜里,终于回到他们唯一自由的地方去了。

    苏轼和弟弟在一起,已经不再有别的什么期望。而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寒冷是今夜的中国啊。

    他想让这片土地上的其他人,也能如他们一样亲人聚首,情人团圆;他想让这片土地上的其他人,也正同他此时一样,心中如温水一般朦胧。

    现在,他们靠在一起,就如他们本就应该的一样,只有如此日和月的意象才算完满。

    现在,有一种意愿的力量,穿过时间,也穿过现实汇聚起来,把已经无望的死轻轻托举,构造出不远处的一种本不该有的未来。

    现在,夜已经深了。大苏托着的蜡烛上,火焰像心脏一样跳动,构建出一重重朦胧的幻境。他的手轻轻滑过弟弟微凉的肩头,忍不住悄声说出话来了。

    “你太冷了,阿辙。暖一暖,新的未来就要来了。”

    仅仅是一种浅浅温温的泛泛而谈,算不上热切,也谈不得深重。

    只盼望人间万家灯火,岁岁喜乐平安。

    佳节将至,谨贺新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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